第五章 骨骼画廊-《悲鸣墟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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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没有画布,只有空荡荡的骨制内框。内框上绷着极细的、几乎看不见的金色丝线,那些丝线在空气中微微颤动,发出蜂鸣般的高频声响。壁龛下方的铜牌上刻着:

    “终局:神临人间,或人间成神?”

    (待完成)

    在“待完成”三个字下面,有人用深红色的颜料——那颜料还没完全干透,在光线下泛着湿润的、像新鲜伤口般的光泽——写了一个小小的词:

    “火种”

    陆见野盯着那个词。他能感觉到,从空壁龛里散发出一种……“饥渴”。那不是物理的真空,是某种更本质的、对“填充物”的迫切渴望。这个壁龛在等待一幅画,等待一个结局,等待……

    “等待你。”

    苏未央的声音从画廊深处传来。

    陆见野转头。她站在画廊中央——那里有一个“工作台”。那不是桌子,是一个用人类骨盆和脊椎骨拼接成的平台。骨盆构成基座,脊椎骨一节节竖立,在顶端展开成扇形的肋骨,肋骨上铺着一块深紫色的天鹅绒,绒布已经磨损,边缘绽出线头。

    绒布上散落着作画工具。

    但不是普通的工具。

    调色刀是某种大型鸟类的喙骨雕刻而成,边缘薄如蝉翼,在光线下几乎透明;画笔的笔杆是细长的指骨,笔头不是毛发,是一簇极细的、金色的神经纤维,那些纤维还在微微颤动,像刚被截取下来;洗笔筒是一个颅骨的上半部分,里面盛着的不是水,是粘稠的、散发着松节油气味的透明液体,液体表面浮着一层虹彩般的油膜。

    而颜料……

    颜料在碟子里活着。

    那是几个小小的骨碟,用肩胛骨的凹陷处打磨而成。每个碟子里盛着一种颜色的颜料,但它们不是静止的:

    靛蓝色的颜料像深夜的海,表面有细密的波纹在自行扩散,波纹中心不时冒出一个小小的气泡,气泡破裂时释放出细微的、带着咸腥味的恐惧气息。

    暗红色的颜料粘稠如凝血,内部有细小的、纤维状的物质在缓慢蠕动,像伤口深处正在生长的肉芽。它散发出的不是铁腥味,是愤怒灼烧喉咙的辛辣。

    墨绿色的颜料则像沼泽最深处的淤泥,表面凝结着一层光滑的、像眼球表面般的薄膜。薄膜下不时有气泡升起,气泡里封存着微缩的、扭曲的哭泣人脸,升到表面时啪地破裂,释放出一股潮湿的、像坟墓泥土般的悲伤气味。

    最刺眼的是金色颜料。

    它盛在最小的骨碟里,只有一枚硬币大小,但光芒却最强烈。那不是静态的金色,是熔化的、液态的、像太阳核心般沸腾的金。它在碟子里缓慢旋转,每一次旋转都带起细小的、炽热的涡流,涡流中心迸发出针尖大的白色火花。它散发出的不是气味,是温度——一种灼热的、像靠近火炉般的辐射热,还有一丝极微弱的、甜腻的、像童年最快乐的记忆被蒸馏提纯后的香气。

    苏未央正用一把镊子——镊子的尖端是两颗门齿打磨而成——从金色颜料碟里夹起一小块凝固的颜料。那小块颜料像琥珀,内部封存着一点炽白的光核。她将它举到眼前,情核的光芒透过琥珀,在她脸上投下跳动的、金色的光斑。

    “这是‘狂喜’的结晶。”她的声音很轻,像怕惊扰颜料里的东西,“需要至少两百人在巅峰的、毫无杂质的愉悦状态中提取。提取过程本身就会消耗掉一半的情绪能量。所以这一小块……价值不是金钱能衡量的。它是一个社区一整年的快乐总量,被压缩、提纯、凝固成实体。”

    她放下琥珀,又夹起靛蓝色碟子边缘一块更大的、但颜色黯淡的结晶。那块结晶内部有黑色的、絮状的杂质在缓缓翻滚。

    “这是‘临终恐惧’。来自安宁病房,那些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的人。杂质更多,不稳定,但更……浓烈。像高度数的烈酒,一口就能烧穿喉咙。”

    她转向陆见野,金色瞳孔在彩色光晕中像两颗燃烧的炭。

    “林夕不是在画画。他是在进行一场仪式。用情绪作颜料,用骨头作画布,用这个画廊作祭坛。他在尝试……召唤什么。或者阻止什么。”

    陆见野走近工作台。他的视线落在调色板上——那是一块巨大的肩胛骨,表面被打磨得光滑如镜,上面残留着已经干涸的颜料混合物。那些颜色混合得很奇怪:暗金与深褐交织,像锈蚀的黄金与干涸的血痂搅拌在一起;混合物中心有一道撕裂状的暗红色痕迹,像伤口;边缘则渗出细微的墨绿色霉斑。

    他伸出手,指尖悬在调色板上方一寸。

    没有触碰。

    但皮肤已经感觉到了——温度。不是物理的温度,是情绪的余温:恐惧的冰冷从暗金色部分渗出,孤独的寒意从深褐色传来,而那道暗红色伤口般的痕迹,则在散发一种灼热的、近乎暴怒的辐射。

    还有更深处的东西。

    一种熟悉的频率。

    像指纹,像心跳,像 DNA螺旋在微观世界振动的独特波形。那是他在琉璃塔每月例行检测时,在情绪频谱仪上见过的、属于自己的情绪签名。

    “这是我的。”他的声音干涩。

    苏未央点头。她从工作台下方的骨制抽屉——抽屉的拉手是一节指骨——里取出一个仪器。那仪器像怀表,但表盘是透明的玻璃,底下没有指针,只有一池缓慢旋转的、银色的液体。她将仪器靠近调色板上的颜料残留,按下侧面的按钮。

    银色液体突然沸腾。

    无数细小的光点在液体中疯狂冲撞,像被困在玻璃中的萤火虫风暴。表盘玻璃内侧浮现出发光的纹路——不是数字,是某种象形文字般的符号在快速流转、重组。几秒后,液体的旋转渐渐慢下来,光点聚合成一个稳定的图案。

    那是一张脸的轮廓。

    模糊,但能辨认出基本的特征:瘦削的脸型,微凹的眼窝,紧抿的嘴唇。

    是陆见野十五岁时的脸。

    图案下方,符号凝固成一行陆见野能读懂的文字:

    “DNA情绪标记确认:陆见野(零号试验体)”

    “提取时间轴:约3年4个月前±7天”

    “纯度指数:97.3/100”

    “情绪复合体解析:恐惧(主导)、孤独(基底)、求生欲(驱动)”

    “附注:样本提取于临界崩溃状态。载体濒临人格解离阈值。”

    三年前。

    新火实验室。那个他被绑在操作台上,感觉到“自己”正在裂开的时刻。

    原来连那份恐惧、那份孤独、那份拼命想活下去的挣扎,都被提取了。被制成了颜料。被林夕——或者秦守正——用在了这里。

    陆见野后退一步。脚跟撞到什么东西,发出清脆的撞击声。他低头,看见地上散落着几本笔记本。皮质封面,边缘磨损,页角卷曲。最上面一本的封面上,烫金的字迹已经黯淡:

    “林夕·创作手札·终卷”

    他蹲下身,拾起笔记本。皮质封面触手冰凉,但内部却散发出一丝微弱的余温,像刚刚还有人翻阅过。他翻开。

    纸页厚重,是手工压制的素描纸,表面有粗糙的纤维纹理。字迹从工整逐渐走向狂乱——

    “2月14日,阴。秦又来了。带来新的‘样本’。装在铅盒里,说是从‘零号’身上取的。我问怎么取的。他不说。只让我试着调色,看能不能画出‘那种感觉’。”

    “2月18日,雨。调出来了。一种暗金色,里面混着血丝般的纹路。画的时候手在抖。不是我在抖,是颜料在抖——它在害怕。害怕黑暗,害怕束缚,害怕被永远关在什么地方。我画了一整天,结束时发现自己在流泪。为谁流的?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3月3日,医院。确诊。晚期,扩散。医生说最多半年。我没有告诉秦。告诉他有什么用?他会计算我还有多少天能用来完成‘那幅画’。”

    “3月20日,暴雨。秦今天失控了。砸了画室两个杯子。说‘守夜人’的活性曲线在飙升,再不唤醒‘原生人格’,一切都会失控。我问唤醒什么。他说‘唤醒他的人性’。我笑出声了。我说你们先把他的人性敲碎、剥离、锁起来,现在又要唤醒?你们到底是造物主,还是修补匠?他沉默,然后说:‘都是。也都不是。’”

    “4月开始用骨头建画廊。从医学院旧仓库‘借’来的。清洗,漂白,打磨。很慢,但让我平静。骨头诚实。它记得自己曾支撑过一个生命,现在支撑我的疯癫。这算不算……传承?”

    “5月,秦给了最后一份样本。金色的,他说这是‘零号’在崩溃边缘迸发出的‘求生欲’。纯度极高,能量狂暴。他说这是‘火种’。我问火种是什么。他说:‘墟城需要一场大火。不是毁灭的火,是净化的火。而火种,就是零号本身。’”

    “我问:要烧掉什么?”

    “他沉默了很久。画廊里只有情核的光在呼吸。然后他说:‘烧掉那个正在诞生的神。烧掉我们所有人,用最好的初衷,喂养出来的最坏的怪物。’”

    **“6月,画廊完工。十二幅画,完成了十一幅。最后一幅……空着。秦说,最后一幅应该由‘零号’自己来完成。当

    他看到这一切,当他知道了一切,他会明白该画什么。”**

    “6月30日,最后一页。我找到了答案——墟城需要大火。但秦说错了一点:火种不是用来点的,是用来成为火的。零号必须自己燃烧。不是献祭,是觉醒。不是被点燃,是成为火焰本身。”

    “我会死在这里。死在我的骨头教堂里。但我的画会留下。我的记忆在《悲鸣》里。我的答案……会等到该看的人。”

    “如果你看到了这些,零号,记住:”

    “你不是祭品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纵火者。”

    手札到此结束。

    最后一页的笔迹已经彻底失控,字母重叠、笔画撕裂,像用指甲抠进纸里写成的。但在页面最底端的边缘,有一行极浅的、用铅笔写下的字,陆见野必须将笔记本举到情核光下,才能勉强辨认:

    “PS:小心苏。她不是同伴。是监察者。是‘神’的眼睛。她在看。一直在看。”

    陆见野的血液凉了。

    他缓缓抬头,看向画廊深处。

    苏未央站在画廊的尽头。那里没有壁龛,是一面巨大的、从地面延伸到穹顶的骨制屏风。屏风由上千根腿骨和臂骨拼接而成,骨头被切削、打磨、染色,拼接成一幅巨大的、旋转的漩涡图案——和《悲鸣》的漩涡同源,但更巨大,更复杂,更……立体。

    屏风前,没有画架。

    有一幅画布,悬浮在空中。

    画布巨大,宽五米,高三米,材质是那种筋膜般的半透明物质,但更厚,表面有更明显的、像肌腱般的纤维纹理。画布没有绷在框上,边缘不规则,像从某个巨大生物身上活生生剥下来的皮,边缘还保留着撕裂状的毛边和已经干涸的、暗金色的组织液痕迹。

    画布上,有画。

    但只完成了一半。

    左侧的一半,画满了。

    是墟城。

    但不是地面上的墟城,是从地底仰视的、被剖开的墟城。无数管道——输水管、电缆管、通风管、还有更多无法命名的、搏动着的生物质管道——像血管和神经般在城市的地基中纵横交错。每一根管道的末端都连接着一个建筑:居民楼的窗户里飘出淡蓝色的光点(睡眠中的恐惧),办公楼的通风口吐出暗红色的烟雾(职场中的焦虑),娱乐场所的排水管流淌着金色的粘液(消费后的空虚),医院的废弃物管道排出墨绿色的絮状物(病痛中的绝望)……

    所有这些情绪废料,沿着管道汇集。

    流向城市中央。

    流向云层之上。

    那里,有一张脸。

    一张由纯粹的光和情绪构成的、巨大的脸。脸的轮廓还很模糊,只能看出是人类面孔的雏形:额骨的弧度,颧骨的凸起,下颌的线条。但那张脸在“呼吸”——每一次“吸气”,全城的情绪流就像被黑洞牵引般汇入脸的轮廓,让那些模糊的线条清晰一分;每一次“呼气”,就有淡金色的雾从脸的七窍中逸出,雾沉降回城市,被建筑吸收,被管道输送,最后进入千家万户的通风系统。

    人们在呼吸这些雾。

    在睡梦中,在工作中,在欢笑时,在哭泣时。

    他们在呼吸“神”呼出的东西。

    画的右侧一半,是空白。

    但空白不是虚无。画布本身的筋膜纹理在空白处更明显,那些纹理微微隆起,形成极其细微的、像皱纹般的凹凸。在情核的光线下,那些凹凸投出淡淡的阴影,让空白区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“等待被填充”的渴望感。空白区域的中心,画布的纤维有轻微的焦痕——不是被火烧过,是某种更强烈的能量灼烧留下的、永久性的组织损伤。

    苏未央正仰头看着那张巨脸。

    她的背影在巨画的映衬下显得异常渺小,像站在神像脚下的蝼蚁。长发披散,在情核的彩色光晕中泛着微妙的光泽——那光泽不是反射,是她发丝内部有极细微的金色光粒在流动。她一动不动。

    但陆见野看见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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